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寿光换粮记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26 06:50:00    

李绍金

老家地处山东南部山区,典型的丘陵地貌,四面环山,土地贫瘠,一耕二耩的堰地很少,大都是一嵧一垙的山薄地。祖祖辈辈土坷垃里刨食,全靠老天爷赏饭吃。一年两季庄稼,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吃饱饭的年份不多,特别是麦季,十年九不收。

民以食为天,饥饿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。在儿时的记忆中粮食一直是稀罕物,吃不饱饭挨饿的滋味如同盘据在心头的魔咒,总是如影随行,挥之不去。特别是三年困难的时期,连棒槌骨头(玉米蕊)、地瓜秧、树叶、榆树皮都吃,偶尔吃点地瓜干,简直就是人间美味。

那时候是计划经济年代,粮食是国家战略物资,政府统购统销,严禁私下买卖。法律是高压线,不可触碰。为了既能弄到粮食,又不违反法律,脑子活泛的人学会了打政策的擦边球。于是,以物易物这种古老的交易方式被重新唤醒,并渐渐漫延开来。

家乡虽是穷乡僻壤,农业不发达,但物产挺丰富,尤其是煤炭、制陶业非常发达,历史上曾有一段辉煌岁月,富庶一时,许多家庭都多多少少有点底货。多年来,家乡有一种传统,一遇到歉年,就用家中之物外出换粮食,家底厚的人家拿值钱的东西金银首饰,布匹,衣服等换吃的,家底薄的人家就用家乡盛产的煤炭、陶瓷等物品换粮食,勉强渡过荒年。

一九七四年春旱,从了春一直到临近麦收几乎没有下过透雨,地表旱的像频死的鱼鳞,都翘边了。麦子稀稀拉拉,连地皮都遮不住,小小麦穗瘦的像牙签,直挺挺的随风晃动,看光景连种子也收不回来。麦收无望,粮缸一空,人心开始惶惶。没办法,村里的人纷纷外出,又开启了新一轮换粮之旅。一开始到周边的桓台、临淄、博兴等平原地区,这些地方离老家比较近,土地肥沃,活水浇地,旱涝保收,不缺粮食。后来越走越远,到寿光、广绕,最远的跑到东营的恳利县等地,为的就是多换点粮食。路近的去一趟得两三天就回来,路远的得一个多星期才能回来。

外岀换粮食风险很大,能否顺利归来是个未知数。出门在外,人生地不熟,不光是辛苦和劳累,吃不好睡不宁,提心吊胆,若路上被查扣,货物被没收,这一趟就算白搭上了。最怕的是遭遇灾害性天气,甚至有性命之虞。有一年冬天,邻村有个姓陈的小伙子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风雪,连冻带饿死在了换粮食的路上,成为外出换粮人始终挥之不去一阴影。

我兄妹四人,男孩我是老大。看着父母天天愁眉不展,也想为家里做点事情,承担点责任,外出换粮。可是父母担心一个半大孩子,从来没出过远门,说啥也不同意。看到外出换粮的人越来越多,我瞒着父母,联系了几个小伙伴,决定先跟邻居郭大哥到寿光县换粮食。郭大哥是老江湖,已经去过多次,路途熟,经验多,有当地朋友帮忙。跟着他出去总比自己出去一个人瞎闯有把握。瞅着眼看到底的粮缸,父母无奈同意了。

这一次换粮食用的是煤炭。俗话说,远路无轻载,车装的不能太重,一般装四百多斤。我觉得岀去一趟不容易,能多装一点是一点,多装煤就能多换粮食。于是不顾家人的劝阻多装了一点,差不多有六百多斤的样子。

出发的日子到了,夜里三点多,我们在村头老槐树下集合。树影斑驳,月光幽幽,远行的人和送行的人都表情凝重,默默无言。随着郭大哥一声吆喝,在众人期待的目光和殷殷的嘱咐声中,我们满怀希望,顶着漫天星斗,踏上了充满未知的远行之路。启程的一瞬间,我突然想到了换粮路冻饿而死的陈姓兄弟,心里真有点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悲壮感慨的意味。

第一天的目的地是一个叫淄河店的地方,这里是淄博区和青州市的交界处,离家乡一百四十华里。我们一行人出西河,走龙泉,过寨里,天刚亮就出了淄川,一路朝西北方向奔去。从淄川到青州的路是上坡路,手推车得弓下身子撅着屁股使劲向前拱,一点也不敢松懈。当时正值初夏,太阳一出来地面温度就三十多度,沥青路面都晒软了,车子经过,后边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。我们个个大汗淋漓,因为要急着赶路,顾不上擦擦,任其顺着脸颊往下淌。

我们推的这种独轮车两个车把当中有一条横梁,有六厘米宽三厘米厚,推车人的下巴正好与这条横梁呈垂直状态,一路走下来,满脸的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就落在横梁上,很快就把横梁浸湿浸透了,湿漉漉一整天都不见干的。

我车载重,走的慢,自然落在后面,到淄河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。一天赶了140多里路,两只脚都磨起了血泡,鼓鼓囊囊的,幸好还没磨破。路上光想着赶路,没觉得怎么样,一歇下来痛的厉害。郭大哥拿出一根缝衣针,从头上拔了一根头发穿在针眼里,从水泡中间穿过,把积液挤出来,让头发留在里边,为的是让水泡里没挤干净的水顺着头发流出来,免的恶发感染化脓影响第二天赶路。这对经常远行的人来说,既是常识,也是经验。

淄河店很大,路边就有好几家车马店,可以住宿,可以吃饭。我没钱,吃不起饭店,住不起旅馆,向老板要了壶热水,泡个煎饼汤就点咸菜算是晚饭。怕有人偷东西,就守着手推车在地上铺块塑料布和衣而卧。赶了一天路实在是太累了,头一沾地便酣然入睡。半夜被蚊子咬醒了,浑身上下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都被叮满了大包,一挠黄水直流,奇痒难忍。出发前光听说外地的蚊子厉害,这回算是真正领教了。

第二天天还没亮郭大哥就催促我们上路,并特别交待,出了青州市,路上查扣的人多了,我们四个人要拉开距离,装做谁也不认识谁,万一被查扣,死活咬定就是自己一个人,不能连累其他人。

他一说不要紧,我们的心都悬起来了。

出了青州,一踏上寿光地界,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。沃野平畴,一马平川,四周无山无岭,远近一览无余。路两边都是农田,水渠纵横,流水潺潺。玉米苗已经过膝,像列队的士兵,整整齐齐的,一眼望不到头,微风吹过,叶子随风飘舞。小时候听人说过,平原地广,一块地几十亩上百亩不稀奇,一垅麦子能割一天。当时觉得无法想象,看到眼前的情景,方才深信不疑。

天挺好,太阳也不大,而且一路顺风。紧赶慢赶,太阳落山之前终于赶到了目的地一一寿光县东阳村。还好,路上没有遇到查扣的人,我们暗自庆幸,一整天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。

接待我们的房东姓王,三口之家,除老两口之外,还有一个姑娘,年龄和我们差不多。看得出老两口和郭大哥很熟,进门寒暄几句就准备晚饭去了。不大的功夫热呼呼的手擀面就端上来了。没有卤子,沒有浇头,就是放点油盐青菜和面条一起煮。长年吃糠咽菜,面条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人间美味,再加上几天来连日奔波,饿了边走边吃从家里带来的煎饼卷子,就着点胡萝卜咸菜,喝点水壶里的凉水,没吃过一顿正经饭。面对眼前的美食,顾不上客套,端起碗来就吃,风卷残云,狼吞虎咽,吃得惊天动地。一个哥们连吃六碗,撑得直打嗝。房东姑娘看懵了,嘴巴一撇,这些人怎么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?

天色已晚,换粮食的事要等到明天再办。

第一次来到平原地带,对什么都感兴趣。处于好奇,吃过饭后,趁着天还没黑,我围着村子里遛达了一圈,想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,为下次再来做些准备。

东阳村不大,地势平坦,村庄四周大树环绕,多是平柳树和白杨树。村里的道路很窄,两边都是用夯土打造的土房子,院子之间没有围墙,用树枝、木棍隔开,上面爬满了密密匝匝的藤蔓植物,像极了小说里的篱笆墙,开个口子就是大门了。站在街上望去,整个院里一览无余。房顶坡度很小,铺着厚厚的麦穰和黄土合的泥,墙很厚,窗户不大,窗棂很密,糊着一层白毛纸。家家户户院子十分宽敞,除了住房和厨房之外,都有一个大院落,足有大半亩地的样子,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。村里人的穿着打扮也和我们不一样,头上围着条白毛巾,不知多长时间不洗了,脏兮兮的。衣服一看就是土布做的,对襟褂子,没有扣子,用布条系着,大腰肥裤,跟电影《地道战》里的农民一样的打扮。当时正是下工时候,男女老少都背着一个筐,里边全是半干不湿的野草。问及原因,才知道他们这里煤炭和木柴都是稀罕物,一般用不起,取暖做饭,冬天烧庄稼秸杆,夏天全靠烧草,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。不仅如此,晚上还有更意外的事情发生,弄得我们非常尴尬。

他们睡觉的炕俗叫“满洲炕”,用土坯盘起来,整个房间一通到两头,又宽又大,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少一人一个被窝都睡在上边,外人来了也不例外。这种事怎么说我也接受不了,尽管老两口热情相邀,态度无比诚恳,我还是以各种理由推辞,最终在他们厨房的草堆里睡了一宿。

第二天天刚放亮房东和郭大哥已经忙活开了。滿院子的人都是来换煤的,有拿玉米的,有拿小麦的,还有拿烟叶的,都是房东事先联系好的。按照当时的行情,一百斤煤炭能换17斤玉米或14斤麦子。其他人换麦子,我则全换成了玉米,有100多斤。一次能搞到这么多粮食,真是不虚此行,再苦再累再遭罪也值了。

换完粮食还不到中午,我们决定马不停蹄立即往回返。这时候天空乌云密布,远处雷声隐隐,看样子一场大雨就要来临。此刻我们归心似箭,管不了那么多,告别老王一家转身就走上归途。

东阳村到大公路有着不多10华里的路程,全是土路。行至半路,雨就来了,一开始路面还没湿透,勉强还能走。随着雨越下越大,道路开始泥泞打滑,行走十分费劲。平原地的黄土松软,一见水全是黏糊糊的,泥泞不堪,黄泥黏在车轱辘上怎么也甩不掉,到后根本无法行走。没办法,我们四个人脱下鞋,光着脚丫轮流把车子抬到公路上,洗掉粘在车轮辐条的泥巴便匆匆赶路。几个伙伴干脆脱光了衣服,仅留内裤,反正大雨天路上也没人。我觉得不好意思,坚持不脱,穿着衣服冒雨赶路。

雨不紧不慢,一直不停。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,身上是雨水,头上是汗水。赶了一上午,突然觉得迷迷瞪瞪的,十分难受,腿也不听使唤,只是随着手推车机械地向迈步。好不容易赶到临淄区的金岭镇,郭大哥决定找个车马店歇下,住一宿明天再走。

此时我觉得又累又乏,浑身无力,饭也不想吃,水也不想喝,只想躺下睡觉。车马店老板看到我的样子,伸手一试我的额头,滚烫,二话不说立即烧了一碗姜汤水,让我趁热喝下去,然后脱了衣服,盖上被子,一会的功夫出了一身透汗,顿时感觉浑身轻松,精神头也好了。老板又给我端来一碗热汤面,看着我吃下。老板的热心肠让我感动不已。我拿出东阳村老乡送给我的一把烟叶给他表示感谢,他说啥也不要。我总觉得欠人家一个大情,一直念念不忘。直到第二次外出换粮,我特意给他捎去了一套五种尺寸的陶瓷面盆,才算了结了心愿。

第二天中午我们赶到淄川区寨里镇公社驻地,我在路边饭店买了一斤锅饼放在书包里,推着车子一边吃一边赶路,没走多远,再伸手去拿,没了,连点水和咸菜都没有,干咂,一斤锅饼就这样下肚了。

第一次出远门,又在外边待了好几天,特别想家,狠不得一步跨进家门,离家越近这种感觉越强烈。走到龙泉镇的圈子村,远远的听见小火车的鸣笛声,知道家门已近在咫尺,我们几个第一次岀远门的小伙伴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,郭大哥冲我们直翻白眼:没出息。

换粮食的经历让我第一次看到了家门以外的世界,打破了家乡那种四面环山形成的认知禁锢。年轻的心开始悸动,朦胧之中产生了走向社会、了解社会、认知社会的原始冲动,对社会、对人生也有了些许新的认识和疑问,只是当时还不知道答案什么。

壹点号 东岭瓜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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